【百颗叶王糖/Day92 砂糖】
画家叶x作家王
人类是动物的一种。
突然想起上季度的体检报告，男人把指间刚点燃的烟卷按进水晶烟灰缸，缓慢地吐出肺里最初同时也是最后一口，苍白的烟气轻纱一样的从两片淡薄的唇中流淌出来，抚过下颌两侧，缠绵地由侧脸往上逃逸，于空中无迹可寻，手边晶莹小巧的骷髅也从左眼不甘心地冒出一缕黑烟。
然后一切再度沉寂下去。
那只很小的咖啡杯已经空了一会儿，但遥远的冰山带着十成的宽宥坚守着它的轮廓，渺小的旅人就似乎仍具有使命感在那里停留。口腔里的烟气已经被消耗的一干二净，王杰希自我欺骗地舔舔嘴唇，很多时候他讨厌自己没完没了的头脑斗争，哪怕很多时候他因此获得更好的结果，但是还是讨厌。后仰靠在硬木椅背上，感受僵硬的筋骨重新舒张开，他将天花板的花纹从左数到右边窗沿，然后把自己想象成街头的酒鬼，默念一声：“最后一杯。”
草草将水倒进容器，修长又苍白、带着茧的手指按下塑料机壳上的按钮，整个屋子随即充满相当令人不快的嗡鸣声。受惊吓的旅人不得不反复察看他的冰山还在不在眼前。“脆弱的心灵反复破碎。”他满怀恶意地想，丝毫不考虑此处只有一颗心符合评估。咖啡带着热腾腾的香味冲进瓷杯里，光是看着就黑得发苦，提醒着他熬夜写作和毫无怜悯的苦涩正是绝配。他皱了皱眉。
人大部分情况下只要单纯认为自己是人就好，但有时也不得不是别的。连夜工作的机器需要咖啡，他告诉自己，而延续工作的饮料不管是什么滋味都会被动物的身体顺从地接受，反应，产生效果。他要写。这个带着苦味的催眠促使他端着瓷杯回到他的桌边。
少顷他又强压着突如其来的自我厌恶，起身到橱柜给自己拿两块砂糖。白色的小方块带着莫大的欢愉被褐色的液体浸湿，像两座缓缓沉没的小冰山，最后同海融为一体。
他于是将嘴唇凑近海面，褐棕色像侵蚀砂糖那样侵入他的唇纹，牺牲的砂糖反之温柔地保护了他的味蕾。咖啡因尽职地入侵神经，他感觉到不明显的苦和不明显的甜安抚着心里的某种意识，让它逐渐放松，然后消失于虚空。被不可知力精心呵护的旅人毫无察觉，眼前的冰山沉默着。
只是中途暂停的烟卷还在窥伺，藏在烟灰缸里的一点猩红呼吸着，像死魂的眼睛。一丝热度缠绕在年轻作家疲倦的躯体上，少顷又是一丝。
“嘶。”
“好了杰希，忍一忍。”
带点安抚的语气反而令人微妙的不悦，而下一秒棉丝钩住鲜红的皮肉又把这份反感打散。情绪百般错杂的综合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委屈，将面色苍白的作家从胸腔充入某种酸涩，他抿紧了无血色的唇。
有一点点安慰色彩的砂糖味道漫上来，也是叶修漂亮地打了个蝴蝶结后落在白纱布上的吻。王杰希视线越过包扎的右手，看见叶修影子一寸一寸地挪过地砖，靠在红木书柜旁边，想到自己的红木书桌摸上去大概会有一大片焦痕。叶修摩挲着木纹，心里咬牙切齿道烧成这样了还不能跟人计较，昨天半夜接到消防电话说您朋友王杰希家里发生小火灾麻烦您过来照看一下，他刚调好的颜料径直落入水桶，于是暖黄的水彩和污水飞起一片溅在脸上身上。然后他也不记得自己怎么冲出了画室，火气未散的热空气一股一股灌进肺里。
凌晨他把人打包带回家，王杰希身上有一股咖啡煮糊的味道，甚至能稍稍盖过烟火气。叶修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他爱的教育，憋到最后咬着牙蹦出一句：
“行为艺术啊老王”
那人自知理亏把自己往沙发里蜷了蜷，目光扫着地下，活像只犯错的猫，一只爪子包扎完还递在人手里。大概心理自动保护机制开启，脑子停不下各种无关思考，被火烧掉的原稿现在从初步文化产品进化到廉价碳单质加各种无机物灰，所谓的法老之蛇其实是硫酸脱水蔗糖，眼前的这个人要教训我但他脸上的颜料会让我想笑，如果我忍不住笑了大概结局会是所有平行世界里最惨痛的一个，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下，现在开口道歉结果是生还是死，这个听起来就很薛定谔了，曾经有个学医的前辈郑重其事地讲你们文科生不知道薛定谔到底研究什么就不必老抓着讲，因为这个故事本身真没多大意思，所以现在要不要说点什么
“对不起”
那人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纵火猫猫心虚地抬头想瞄一眼对方脸色，下一秒被人捧着脸埋进怀里，脑子里一点固执的顾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先睡会儿吧。”叶修的声音温柔得有点模糊，从胸腔传到他脑海里。
纵容自己的最后那杯咖啡也不管用了，冰山挥挥手让他下次再来，于是他在叶修掌心里留下一个闷闷的鼻音。
“我觉得我有必要申辩一下。我没有想不开故意纵火。”半个小时后洗漱完毕换好睡衣的王杰希表示我精神了。叶修把一杯热牛奶递到他唇边，王杰希浅浅地抿了一口就躲了开来，“真的完全是意外。”
“你不是困了？”叶修把牛奶拿走，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位大爷，“烟抽到一半放着点火，可不是意外嘛。”
“我本来是打算不抽了，所以才放在那里，说到底这简直是……”“简直是警察与赞美诗的结局，你不会是想说你今后要尽情享受不健康生活吧？”
王杰希被子一掀，“不准抢我的话。”
“说真的老王，你要健康生活不如直接搬过来，自动远离奢华享乐，体验朴素美好……”
“我都不想问叶前辈是不是混不去了，你就告诉我明天吃什么。”
“营养泡面。”画家满脸真诚自信，言罢把作家卷回被子张手搂了上去，“在这儿休息几天吧？你这样一天天写得走火入魔的，我看你是把自己当机器使。”
“是正常工作。”谈起主业，被子里的人突然疲惫地放松下来，“你其实明白，叶修，有时非得这样不可。”
当艺术家的大致脑子都有点问题。久而久之就被解读成脑子没有问题也不配自称搞艺术的似的，进而又是一番无穷无尽的互相嘲讽和鄙视链。
但说到底教人脑子不清醒的东西或许确实是有的，沾染上了就让人无止尽地陷下去，陷入灵感乍现的神经质的甜蜜的幻觉里，而就算是幻觉似乎也足以让人动心。身后的人半晌也没有回应。自然界也没有理会人间无处不在的意外，天色渐渐白亮，日夜颠倒而昏昏沉沉的王杰希感觉嘴里塞进一块小小的砂糖，普通的甜味化在舌尖上，然后被身后的人加深出复杂莫名的色彩。
日光平淡地从一夜没合眼的两人身上越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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